“汝……何名?”
声音沙哑、破碎,如同被砂轮磨砺过的锈铁,虚弱得几乎要被篝火余烬的噼啪声和洞外风雪狂啸的呜咽彻底淹没。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种刻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倨傲,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陈默被疲惫和剧痛充斥的耳膜。
洞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陈默瘫坐在冰冷的尘土里,剧烈的喘息尚未平复,胸口如同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草药混合气味。右手虎口撕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搏命清理而彻底崩裂,暗红的鲜血混合着污秽的药渣、脓液,沿着颤抖的手指不断滴落,在身下的尘土里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色。
他猛地抬头!
篝火的光芒己极其黯淡,只剩下一堆橘红色的余烬在灰白的炭灰中苟延残喘,将洞壁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鬼域。就在这片明灭不定的光影里,吕布的头颅依旧枕在手臂上,散乱的黑发覆盖了大半张脸。但那双眼睛,那双刚刚经历剧痛洗礼、几乎被碾碎的眼睛,此刻却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地、冰冷地钉在陈默脸上!
那目光,不再有刚才挣扎时的狂暴赤红,也褪去了初醒时的审视探究。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寒潭底部沉淀千年的冰冷,一种纯粹的、属于掠食者锁定猎物般的专注。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躯体上,背上狰狞的伤口还在极其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珠,但那双眼睛里的意志,却如同淬炼过的玄铁,冰冷坚硬,不容置疑。
他问名字。
在这个人相食、命如草芥的乱世荒野,在一个刚刚救了他命却又差点被他扼死、此刻依旧被他视为蝼蚁的人面前,他问名字。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涩得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半点声音。吕布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他的脸,仿佛在剥离他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为什么问名?是确认一个可以随时碾死的猎物?是记住一个胆敢冒犯虓虎威严的仇敌?还是……那冰冷眼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非流民”这个异常的、更深层次的探究?
陈默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目光的逼视下,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可笑,任何迟疑都可能招致不可预测的后果。
他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和泥土的咸涩。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染血的右手,扫过地上那块沾满污秽的破布,扫过歪倒的瓦罐和将熄的余烬。几天前图书馆里对着《三国志》做笔记的记忆,此刻遥远得像一场荒诞的梦。
“陈默。”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门轴转动,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平静。“我叫陈默。”
两个字,平平无奇。沉默的默。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卑微的修饰。只有赤裸裸的名字,被抛在这冰冷、血腥、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洞穴里。
洞内一片死寂。
吕布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点头,没有追问,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陈默,仿佛要将这两个字,连同陈默此刻狼狈不堪、沾满血污的脸,一同烙印进他冰冷锐利的瞳孔深处。
沉重的、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呼吸声,是洞内唯一的声响。
陈默的心悬在半空。他等待着。等待着雷霆震怒?等待着冰冷的嘲弄?或者……更糟的沉默?
然而,什么都没有。
吕布的目光,在陈默的脸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那沉重的眼皮,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合拢的闸门,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垂落了下去。
浓密的睫毛覆盖了眼睑,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那冰冷锐利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终于被隔绝。
沉重的、滚烫的呼吸声,再次变得粗重而规律起来。背部的起伏也相对平稳。
他……似乎又昏睡了过去?或者,是刚才剧痛的消耗和失血的虚弱,再次将他拖入了深沉的黑暗?
陈默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弓弦,猛地松弛下来。巨大的脱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疲惫。
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此刻被岩壁的冰冷一激,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右手,虎口的伤口狰狞翻卷,鲜血兀自缓缓渗出,混合着污秽,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撕下自己破烂麻衣下摆相对干净的一角,用牙齿和左手配合,笨拙地、一圈圈缠裹住伤口。布条勒紧的瞬间,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冰冷的岩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沉重的铅块,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洞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更猛烈了,如同无数恶鬼在拍打着矮墙,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
陈默……吕布……
两个名字,在这被风雪隔绝的、如同坟墓般的洞穴里,以最血腥、最荒诞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他救了他,用尽了力气,耗尽了心神,搭上了最后的食物和仅存的盐巴,甚至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他问了他的名字,用那种冰冷倨傲、如同宣判般的口吻。
然后,他再次陷入昏睡,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谜团。
接下来会怎样?
陈默不知道。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如同冰冷的雪水,灌满了他的胸腔。他只知道,篝火的余烬快要熄灭了。洞内的温度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下降。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地面和岩壁爬上来,钻进他单薄的麻衣,啃噬着他早己透支的身体。
他不能睡。至少,不能完全睡死。他挣扎着,半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扫过那堆仅剩一点橘红色火星的灰烬,扫过旁边堆积如小山的枯苇杆。他强撑着虚脱的身体,如同拖着千斤重担,艰难地挪到灰烬旁,抓起几根枯苇杆,小心地架在将熄的炭火上。
干燥的苇杆被微弱的火星舔舐着,挣扎着,终于“嗤”地一声轻响,一缕微弱的火苗再次顽强地窜了起来,贪婪地吞噬着新的燃料。噼啪作响中,火光重新亮起,虽然微弱,却再次带来了些许暖意和光亮。
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陈默疲惫不堪、沾满血污的脸,也映照着几步外那具如同沉睡凶兽般的高大身影。吕布趴伏在那里,背上被重新清理过的伤口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被体温烘干的深绿色草糊边缘,暗红的血迹依旧在缓慢地洇开。散乱的黑发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闭的薄唇。
陈默添完柴,重新缩回冰冷的角落。他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试图留住篝火带来的那点微薄的暖意。右手缠裹的布条下,伤口依旧一跳一跳地刺痛着。
他看着跳跃的火苗,看着火苗对面那座沉寂的、散发着无边凶戾和死亡气息的“山峦”。
吕布。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进了陈默的灵魂深处。
风雪在洞外疯狂地咆哮,如同要将这片荒野彻底埋葬。洞内,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吕布粗重滚烫的呼吸声,以及陈默自己压抑而疲惫的心跳。
前路茫茫,如同洞外混沌的风雪。
活下去。这是唯一的念头。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耳朵捕捉着洞外的风声,捕捉着篝火的燃烧,也捕捉着身边那沉重呼吸的每一次起伏。
等待。在死亡与未知的夹缝中,艰难地等待。等待着风雪停歇,等待着这头重伤的虓虎再次醒来,等待着命运揭晓它残酷而莫测的下一张牌。
时间,在寒冷、警惕和沉重的呼吸声中,缓慢地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