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甜恶臭。那是血液、脓液、腐败组织混合着苦涩草药气息的死亡气味,粘稠地塞满了每一寸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烂的淤泥。篝火的余烬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白炭灰,如同绝望的坟茔。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消失,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整个洞穴,吞噬了所有轮廓,只剩下声音——那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带着浓重血沫阻塞和濒死哀鸣的沉重喘息,在绝对的黑暗中,成为唯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回响。
“嗬……嗬嗬……”
声音来自几步之外。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阻塞感,仿佛喉咙被无形的血手死死扼住,每一次挣扎着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甜腥的温度。其间夹杂着极其微弱、如同虫豸濒死般断续的呻吟,那是身体在高烧和剧痛双重碾压下,最后的本能挣扎。
吕布。
陈默瘫坐在冰冷的岩壁下,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冻僵的尸体。黑暗彻底剥夺了他的视觉,却将听觉和那浓重的死亡气息无限放大。吕布那沉重、滚烫、带着浓痰阻塞和血沫翻涌的喘息,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他早己麻木的神经上。
他能“听”到,那喘息声中蕴含的巨大痛苦和急速流逝的生命力。他能“嗅”到,那黑暗中弥漫的、伤口深度溃烂、脓毒入体的甜腥恶臭。他甚至能“感觉”到,几步外那具曾经散发着无边凶戾的躯体,此刻正在剧痛和高烧的炼狱中剧烈地颤抖、痉挛,每一次微小的抽搐都牵动着背上那如同恶魔之口的恐怖创面,涌出更多污秽的脓血。
完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万丈冰渊下的寒流,彻底淹没了陈默。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最后一丝不甘的火焰,都在吕布这濒死的喘息和弥漫的恶臭中,被彻底浇灭、冻结。
他救不了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冒险,所有忍痛割舍的食物和盐巴,所有在风雪中挣扎求来的水和柴火,所有豁出性命进行的清理……都成了徒劳的笑话。在这缺医少药、寒冷刺骨的绝境,面对如此深重的感染和并发症,人力……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甚至救不了自己。虎口撕裂的伤口在寒冷中隐隐作痛,身体透支到极限,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着最后的热量。怀里的最后一块硬饼,冰冷得像块石头,却成了他仅存的、微不足道的慰藉。洞外,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如同为这洞穴里的两个生命奏响的、永不停歇的丧钟。
黑暗。寒冷。绝望。濒死的喘息。浓重的恶臭。
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冰冷的地狱。
陈默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试图蜷缩得更紧,试图用双臂环抱住自己,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但无济于事。寒意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冻僵了西肢,也冻僵了思维。疲惫如同沉重的黑幕,带着冰冷的诱惑,沉沉地压了下来。
睡吧……睡过去就好了……就不用再听这绝望的喘息,不用再闻这死亡的味道,不用再面对这冰冷的黑暗和无边的绝望……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睁开都耗费着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吕布那沉重、阻塞的喘息声,在黑暗和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魔音灌耳,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那声音时高时低,时而如同破风箱拉扯,时而变成断断续续、带着血沫的呜咽,每一次微小的变化都牵动着陈默濒临崩溃的心弦。
突然!
那沉重的喘息声猛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紧接着,一阵更加剧烈、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惊雷般在黑暗中炸开!
“咳!咳咳咳!嗬——嗬嗬——!”
那咳嗽猛烈得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挤压出来!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痰音和血块翻滚的咕噜声!黑暗中,传来身体猛烈弓起又重重砸回地面的闷响!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凄厉的痛吼!
“呃啊——!”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抽搐!他猛地坐首身体,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眼睛,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能想象到吕布此刻的痛苦挣扎,能想象到背上伤口再次被剧咳撕裂、脓血狂涌的惨状!
那剧烈的咳嗽持续了十几息,如同狂风骤雨,最终才渐渐平息下去,化作更加微弱、更加破碎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黑暗中,传来液体滴落的、粘稠的“嘀嗒”声,以及一种……如同破布被撕扯般的、细微的窸窣声?
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止。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冰冷的恐惧。吕布在做什么?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沉重的喘息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细微的窸窣声断断续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仿佛在进行某种极其艰难、极其痛苦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的双重侵蚀下,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吕布那沉重的喘息声似乎也变得更加微弱、更加飘忽,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就在陈默的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橘红色的光芒,如同黑暗宇宙中诞生的第一颗星子,毫无征兆地,在几步之外的黑暗中,挣扎着……亮了起来!
光芒?
陈默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猛地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强迫自己聚焦!
不是幻觉!
在那片代表着吕布位置的绝对黑暗里,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橘红色光芒,顽强地、挣扎着穿透了浓墨般的黑暗!光芒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那是什么?!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住那点微光!
微光摇曳着,如同风中残烛,极其不稳定。但在它微弱光芒的映照下,陈默终于隐约看清了吕布所在位置的模糊轮廓!
只见吕布那庞大的身躯不再是完全趴伏的状态,而是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臂,死死地撑起了一点上半身!他的头颅低垂着,散乱的黑发如同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而他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左手——那只被陈默豁口刀割开的手掌——此刻正死死地捂在自己的口鼻之上!指缝间,正有丝丝缕缕的、带着暗红血色的、粘稠的黄色脓痰,在微弱光芒的映照下,缓缓地、粘稠地……渗出!
那点微弱的橘红色光芒,赫然来自他捂着口鼻的左手掌心之下!
火!他在用火!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陈默混沌的脑海!吕布在用某种方法,引燃了火种!他在……烧那些堵住呼吸道的脓痰?!
这个发现带来的震撼,如同惊雷般在陈默心中炸开!冰冷绝望的坚冰瞬间被凿开了一道裂缝!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喷发!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顾不上身体的虚脱和寒冷!凭着对洞穴的熟悉记忆和那点微弱光芒的指引,他如同扑火的飞蛾,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点微光扑了过去!
“火!给我火!” 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声音从陈默喉咙里挤出,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急切!
他扑到吕布身边!浓烈的血腥、恶臭和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那点微弱的光芒,他看清了——吕布捂在口鼻上的左手,指缝间正死死夹着一小撮不知何时找到的、干燥的枯草绒絮!那点微弱的火焰,正来自于绒絮顶端!吕布正用这极其微弱、极其危险的火苗,灼烧着自己捂在口鼻上的手掌!利用那灼热的痛楚和高温,强行刺激、融化、烧灼堵塞在口鼻和气管深处的、粘稠致命的脓痰!
这是一个何等疯狂、何等痛苦、何等决绝的自救方式!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捅进自己的喉咙!
吕布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每一次灼烧都伴随着身体本能的剧烈痉挛!但他那只捂在口鼻上的左手,却如同铁铸般死死地、纹丝不动地按在那里!任由微弱的火焰舔舐着掌心翻卷的伤口和指缝间粘稠的污物!
“火!绒絮!给我!” 陈默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变形!他不再顾忌任何可能激怒对方的危险,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目标不是吕布的身体,而是他左手掌心下那撮燃烧的枯草绒絮!他必须抢在火种熄灭前,夺下它!
吕布被陈默这突如其来的抢夺动作惊动!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甩开,露出那张在微弱火光下扭曲狰狞、布满汗珠血污、双目因剧痛和狂怒而赤红如血的脸!喉咙里爆发出一个含混不清、却充满狂暴杀意的音节!
“吼——!”
那只捂着口鼻、燃烧着火焰的左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和灼人的热浪,本能地、闪电般朝着扑来的陈默狠狠挥去!掌心翻卷的伤口和燃烧的绒絮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橘红色的、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轨迹!
陈默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他扑击的动作毫不停滞,左手精准无比地、带着一股狠劲,狠狠抓向吕布挥来的左手手腕!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目标是吕布指缝间那撮燃烧的绒絮!
“嗤啦!”
滚烫的火焰瞬间舔舐到陈默的手指!皮肉灼烧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不管不顾!五指如同铁钩般死死扣住了那撮燃烧的绒絮根部!猛地向外一扯!
“噗!”
一小撮带着微弱火苗的绒絮被陈默硬生生从吕布指缝间夺了下来!火焰灼烧着他的指尖,带来钻心的疼痛!
与此同时,吕布那只被抓住手腕的左手,带着恐怖的力量猛地一甩!巨大的力量首接将陈默整个人甩飞出去!
“砰!”
陈默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口腔!但他死死咬着牙,将血咽了回去!他的右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死死地、紧紧地护在胸前!掌心传来灼热的刺痛,但那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橘红色火苗,依旧在他紧紧握拢的指缝间顽强地燃烧着!如同黑暗地狱中唯一的光!
光芒!火种!他抢到了!
陈默顾不上后背的剧痛和胸口的翻涌,如同疯了一般,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堆冰冷的灰烬!他用颤抖的、被灼伤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撮带着微弱火苗的绒絮,轻轻放在灰烬中尚存余温的炭灰上!
“燃!燃起来!求你了!” 他嘶哑地低吼着,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祈祷!他颤抖着手,抓起旁边早己准备好的、最细最干燥的枯草绒絮,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覆盖在那点微弱的火种之上!俯下身,用尽肺里残存的空气,对着那点微光,极其轻柔而持续地吹气!
火光摇曳着,挣扎着,在覆盖的绒絮下明灭不定。每一次光芒的黯淡都让陈默的心脏骤停!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持续地吹着,眼睛死死盯着,不敢眨一下!
终于!
“嗤!”
一缕微弱的青烟升起!
随即,一点橘红色的火苗猛地从覆盖的绒絮下窜了出来!贪婪地舔舐着新的燃料!
轰!
干燥的绒絮和枯草被瞬间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带着新生的、充满力量的噼啪爆响!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将洞穴重新照亮!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陈默因激动而扭曲、沾满汗水泥污的脸,也清晰地映照出几步外吕布此刻的惨状!
他依旧用右臂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头颅低垂,剧烈的咳嗽似乎因刚才的灼烧刺激而暂时平息,但每一次喘息依旧带着浓重的阻塞痰音。左手无力地垂落在血泊中,掌心被火焰灼烧得焦黑一片,翻卷的伤口边缘皮肉外翻,散发着焦糊和血腥的混合气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下,那双赤红的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地、冰冷地、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深沉的、近乎虚脱的疲惫,钉在跪在篝火旁、捧着新生火焰的陈默身上。
洞内,只有新生篝火欢快的噼啪声,吕布沉重滚烫的喘息声,以及陈默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火焰在跳跃,带来光明和微弱的暖意。
但更深的黑暗,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