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死寂。
只有新生的篝火在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枯苇杆,爆裂出细碎的火星,将狭小的空间重新填满光明和暖意。跳跃的光影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扭曲晃动,如同无数不安的幽灵在起舞。
陈默半跪在篝火旁,双手依旧保持着捧火的姿势,指缝间残留着火焰灼烧的刺痛和草木灰烬的粗糙感。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重锤擂过,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草药混合气味。后背撞在岩壁上的剧痛还在蔓延,喉头那股腥甜被他死死压了回去,口腔里只剩下铁锈般的味道。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越过跳跃的火光,死死钉在几步之外那个重新被光明勾勒出的庞大身影上。
吕布依旧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臂,极其艰难地支撑着上半身。头颅低垂,散乱的黑发如同破败的旌旗,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沾满血污和泥垢的脊背在火光下虬结贲起,三道被反复蹂躏、覆盖着深绿草糊和污血的伤口,如同地狱的裂口,狰狞地横亘其上,边缘的皮肉发亮,在火焰的舔舐下泛着不祥的暗红光泽。那只垂落在血泊中的左手,掌心一片焦黑,翻卷的伤口皮肉外翻,被火焰灼烧过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炭化痕迹,混合着凝固的暗红血块,散发着刺鼻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何等惨烈、何等疯狂的自救!用火焰灼烧自己的手掌和口鼻,只为融化堵塞呼吸的脓痰!这份狠戾,这份对痛苦的漠视,这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决绝意志,如同冰冷的刀锋,狠狠刮过陈默的神经,让他遍体生寒。
就在陈默心神剧震、几乎被这惨烈景象和无形威压冻结时,吕布那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背负千钧重担般的艰难,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散乱的黑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滑向两侧,如同幕布缓缓拉开。
火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脸。
灰败。那是如同被寒霜彻底打蔫的枯草般的底色,覆盖了大部分皮肤。病态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的余烬,不均匀地燃烧在颧骨和额角,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边缘凝固着暗红的血痂,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喷出带着血腥和腐败甜腥的滚烫气流。额头上、脸颊上,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污和泥垢,如同蜿蜒的溪流,不断滚落,滴在身下粘稠的血泊里。
但最让陈默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那双眼睛!
那不再是高烧中的狂暴赤红,也不是初醒时的冰冷审视,更不是剧痛挣扎时的涣散空洞。那是一双被剧痛、高烧、失血和刚才那场惨烈自救彻底淬炼过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两团幽冷的、来自九幽地府的冥火,跳动着一种非人的、近乎纯粹意志的光芒!虚弱如同沉重的铁枷锁住他的躯体,但那双眼底深处沉淀的,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被彻底点燃的、如同受伤虓虎濒死反扑般的恐怖凶性和……一种洞穿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这目光,穿透跳跃的火光,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两道无形的、淬了寒冰的标枪,精准无比、毫无阻碍地,狠狠钉在了陈默的脸上!
陈默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倒流!那目光带来的威压,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比洞外的风雪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避开这如同实质般的逼视,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握着灼伤手指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擂鼓助威。
吕布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阻塞痰音和血沫翻涌的咕噜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嘶吼。他似乎在积攒着最后的力量,那支撑身体的右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青筋如同虬龙般在布满汗水和血污的皮肤下暴起。
终于,一个沙哑、破碎、仿佛两块被砂轮打磨得只剩下尖锐棱角的生铁在相互刮擦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刻入骨血深处的倨傲,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他那干裂染血的唇间挤了出来:
“汝……何名?”
又是这个问题!如同冰冷的惊雷,再次炸响在陈默的脑海!
上一次问名,是在剧痛高烧的间隙,带着审视和探究。而这一次,在这惨烈自救之后,在这濒死边缘,在这冰冷凶戾的目光逼视下,这简单的三个字,却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分量!它更像是一种宣判!一种在死亡阴影下,对眼前这个渺小存在的最终确认!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陈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像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吕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镐,一下下凿击着他试图隐藏的一切,仿佛要将他从皮肉到灵魂都彻底剥离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执着于一个名字?在这随时可能咽气的时刻?是确认一个陪葬者的身份?是记住一个胆敢抢夺火种、冒犯虓虎威严的仇敌?还是……那双燃烧着冰冷意志的眼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非流民”这个异常的、最后的、不甘的探究?
陈默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目光的逼视下,任何迟疑都等同于死亡。那目光里的凶性和决绝,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纯粹,更恐怖!这是来自地狱边缘的诘问!
他舔了舔同样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和泥土的咸涩,还有指尖灼伤的焦糊味。目光扫过自己染血的、缠裹着布条的右手,扫过地上那块沾满污秽的破布,扫过跳跃的篝火,最后定格在吕布背上那三道狰狞翻卷、兀自缓慢渗血的伤口上。
几天前图书馆里对着《三国志》做笔记的记忆,此刻遥远得像一场荒诞的梦。吕布……丁原……董卓……白门楼……那些冰冷的历史文字,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具濒死躯体散发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陈默。”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岩石,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豁出去的平静。“沉默的默。”
两个字,平平无奇。被他再次抛入这血腥、恶臭、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洞穴里。没有修饰,没有解释。只有赤裸裸的名字,如同最后的、微不足道的筹码。
洞内一片死寂。
篝火的噼啪声,吕布沉重的喘息声,洞外风雪凄厉的呜咽声,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屏蔽了。
吕布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点头,没有追问,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是那样死死地盯着陈默,仿佛要将这两个字,连同陈默此刻惨白、沾满血污泥垢、眼中带着疲惫和一丝倔强的脸,一同烙印进他那燃烧着冰冷意志的瞳孔最深处。
那目光,沉重得让陈默几乎窒息。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息之后。
就在陈默以为这沉重的逼视会持续到永恒,或者下一秒就会招致雷霆之怒时——
吕布那支撑着身体的右臂猛地一软!
“砰!”
沉重的头颅和上半身失去支撑,重重地砸回冰冷粘稠的血泊里!激起一小片污秽的泥点!散乱的黑发再次覆盖了面容。
那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瞬间被黑暗吞没。
紧接着,一阵更加剧烈、更加撕心裂肺、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阻塞感的咳嗽,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哀鸣,猛地从吕布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嗬——嗬嗬——!”
那咳嗽猛烈得如同要将整个胸腔都撕裂!吕布的身体在血泊中剧烈地弓起、痉挛、抽搐!背上那三道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的恶魔之口,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粘稠的、带着腐败气息的黄色脓液,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将身下更大一片地面染得一片狼藉!
“噗——!”
又是一大口带着浓重血块和黄色脓痰的污物,混杂着暗红的鲜血,如同决堤般从吕布口中狂喷而出!星星点点地溅射在周围的尘土和岩石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剧烈的咳嗽和痉挛持续了十几息,如同狂风骤雨,最终才在一声如同被强行掐断的、极其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中,渐渐平息下去。
沉重的、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喘息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那喘息声变得更加微弱,更加飘忽,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吕布的身体在血泊和污秽之中,不再动弹。只有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证明着生命之火尚未完全湮灭。
陈默依旧半跪在篝火旁,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眼睁睁看着吕布在剧咳和痉挛中喷血呕脓,看着他背上伤口再次如同泉涌般喷出污秽的脓血,看着他最终如同被抽空般下去……
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感,如同万丈冰渊下的寒流,再次将他彻底淹没。刚刚抢回火种、点燃希望带来的那一丝微弱的光,瞬间被这惨烈到极致的景象碾得粉碎。
他救不了他。
人力……终究有穷尽。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吕布在血泊污秽中的庞大身躯,也映照着陈默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
风雪在洞外疯狂地咆哮,如同末日降临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