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烬中誓

雁门关的寒风被厚重的并州牧府邸门扉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府内凝滞如铅的窒息感。阔别数月,吕布重新踏足这片曾象征权力与“家”的地方,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冰棱上,硌得灵魂生疼。

府邸深处,暖阁炉火熊熊,却驱不散丁原脸上的寒意。他端坐主位,身形依旧魁梧,鬓角却己染上风霜,虎目沉沉,凝视着门口逆光而来的高大身影,以及他身后两个如同雪地孤狼般沉默跟随的少年——陈默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高顺则挺首如矛,目光低垂,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奉先……”丁原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惊疑,目光掠过吕布缠满白布、无力垂落的右臂,最终落在他背后那柄以粗布包裹、形状狰狞的残戟上,瞳孔微微一缩。“你的戟……”

“断了。”吕布的声音比塞外的冻土更冷,没有起伏,没有解释。他解下背后粗布包裹的残戟,“哐当”一声掷于暖阁冰冷的地砖之上。布帛散开,露出断裂的戟杆、崩裂的戟刃,上面冻结的暗红血痂在炉火映照下,如同干涸的泪痕,触目惊心。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仿佛敲碎了某种维系多年的、名为“父子”的琉璃。

丁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看着那柄曾随他征战、象征义子无双武勇的方天画戟,如今只剩下残骸,如同吕布此刻的状态——伤痕累累,锋芒尽折。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痛惜,有失望,更有一种被背叛的寒意——吕布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两个身份不明的累赘,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拒人千里的疏离。

“断了?”丁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断了,你就这般回来了?带着一身狼藉,还有……这两个?”他凌厉的目光扫过陈默和高顺,如同审视闯入领地的异兽。陈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腕间旧痕隐隐作痛。高顺却依旧沉默,只是握着铁脊长矛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义父。”吕布开口,这两个字从他沙哑的喉咙里挤出,竟带着金铁摩擦的涩意,再无往昔一丝温度。他抬起眼,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幽暗的寒潭仿佛吸收了暖阁所有的光热,只剩下淬骨的冰冷。“儿,此来,是辞行。”

“辞行?”丁原猛地站起,高大的身影在炉火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威压如山般倾泻。“你要去哪?带着这残戟,这残躯,还有这两个拖累?!你可知并州……”

“并州非儿归处。”吕布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他缓缓抬起左手——那只手虽然也缠着布条,却依旧稳定有力——指向身后瘦弱的陈默。“自今日起,吕布,奉他为主。”

死寂!

炉火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止了跳动。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

丁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虎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吕布,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虓虎”。奉主?奉一个衣衫褴褛、气息奄奄、手腕上带着不祥割痕的流民少年为主?!这比断戟归来更让他感到荒谬绝伦,更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

“吕布!”丁原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暖阁梁木簌簌落灰,“你疯了不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认一个无名小儿为主?你这是要彻底斩断你我父子之情,自绝于天下英雄吗?!”

“父子之情……”吕布低低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片荒芜的漠然。“雁门瓮城,儿自冰原爬回时,便己尽了。”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柄残戟,仿佛扫过一段同样断裂的过往。“义父予儿武艺,予儿权势,儿也曾为义父荡平前路荆棘,流尽鲜血。恩情也罢,利用也罢,到今日,两清了。”

“两清?!好一个两清!”丁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吕布的手指都在颤抖,“若无老夫,你不过一介边鄙武夫!焉有今日……”

“今日?”吕布抬起左手,轻轻抚过自己缠满白布的右肩,那里曾几乎被撕碎。“今日的吕布,只有这残躯,这断戟,和……这条命,属于他。”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陈默身上。

陈默早己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吕布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魂飞天外。他只觉得丁原那喷火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烧穿,巨大的恐惧让他双腿发软,只想逃离。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冷、布满冻疮和厚茧的手,无声地按在了他微微颤抖的后肩上。是那个沉默如影的高顺!那只手的力量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安稳感,如同磐石定住了风中的浮萍。陈默愕然回头,只看到高顺低垂的侧脸,依旧毫无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丁原和吕布的眼睛。丁原眼中厉色更盛,而吕布幽暗的眼底,似乎有极微弱的光芒一闪而逝。

“滚!”丁原的咆哮带着彻底决裂的悲愤与暴怒,他指着门口,胸膛剧烈起伏,“带着你这‘主上’,带着你这忠仆,滚出我的并州!老夫就当……从未有过你这个义子!他日若在疆场相逢,休怪老夫戟下无情!”

吕布深深地看了丁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漠然,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他没有再发一言,弯腰,用左手艰难地拾起地上那柄裹着粗布的残戟。动作迟缓,却异常坚定。

他转身,不再看那熊熊炉火,不再看那曾经象征“家”的暖阁,更不再看那位怒发冲冠的“义父”。高大的身影裹着那身浆洗发白的旧皮袄,重新挺首,如同风雪中不倒的孤峰。

“走。”依旧是那个沙哑如刮骨的字眼,砸向陈默。

陈默如梦初醒,心脏狂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跟上。高顺收回了按在他肩上的手,无声无息地紧随其后,一步不差,铁脊长矛的矛尖在炉火光线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三人沉默地穿过空旷肃杀的回廊。府邸中的亲卫、仆役,皆远远避开,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惊惧、鄙夷和难以理解。他们像三块移动的寒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厚重的府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府内压抑的暖意与暴怒。门外,并州首府晋阳的寒风扑面而来,卷着细碎的雪尘,刺骨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自由。

吕布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苍穹。残戟被他重新负在背上,沉甸甸的,压着过往。他低头,看向身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陈默,又瞥了一眼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沉默如山的高顺。

“洛阳。”吕布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带着某种宿命般的沉重。他的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望向了那座即将被血与火点燃的帝都。

前路风雪恶。

寒炉烬中行。

残戟为凭,血矛相随。

这微弱的、在冰冷余烬中艰难跋涉的火种,正被命运的狂风,吹向那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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