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饥了。”
两个字,沙哑、破碎,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陈默狂跳的心脏上。空气瞬间凝固,篝火噼啪的声响似乎都被这简短而沉重的字句压了下去。
饥了。
吕布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钩,穿透摇曳的火光,牢牢钉在陈默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方才沸腾的杀意,却沉淀着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威压。那是属于顶级掠食者向弱小的索取,是铭刻在骨血里的倨傲,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抗拒的命令。仿佛陈默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他此刻的需求。
陈默的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岩壁,那点可怜的支撑感此刻荡然无存。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再次攥紧了他。饥了?在这片被死亡和饥饿统治的荒野?向一个同样濒临饿死的流民索要食物?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干涩得像在摩擦砂纸。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地上那个歪倒的、还残留着一点温水的破瓦罐,又迅速移开。怀里,那最后两块半冰冷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胸口。那是他最后的命根子!是他挣扎求活最后的希望!
给?还是不给?
理智在疯狂尖叫:给他!立刻给他!满足这头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虓虎!用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换取一丝活下去的可能!别犹豫!别让他等!
可身体的本能,那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对食物的贪婪和守护欲,却让他的右手如同痉挛般,死死捂住了胸口藏饼的位置。指尖隔着单薄破烂的麻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坚硬冰冷的轮廓。每一块饼,都意味着他能多撑一天,多一分走出这片地狱的希望。
洞内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篝火的光在吕布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更添几分阴鸷和莫测。他不再催促,只是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如同最耐心的猎人,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陈默,等待着他的屈服。那目光带来的压力,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绝望。
陈默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冻得发紫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大脑一片混乱,史书上吕布反复无常、睚眦必报的记载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闪现。不给?激怒他的后果是什么?刚才那差点被扼断喉咙的死亡气息还未散去!
给?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被夺走?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吕布的呼吸依旧沉重滚烫,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但那份耐心似乎在缓慢流逝,眼底深处那刚刚平复下去的暴戾,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又开始隐隐涌动。
陈默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唇被自己咬破,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屈辱。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如同慢动作回放般,将紧捂着胸口的右手一点点挪开。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微微痉挛。他探进怀里,摸索着,终于,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饼块。
他掏了出来。
两块半杂粮饼。灰扑扑的,表面粗糙,沾着泥污和草屑,甚至能看到冻硬的冰碴。在篝火昏暗的光线下,它们显得如此卑微,如此可怜,却又是如此珍贵。
陈默的目光死死盯着手中的饼,仿佛要将它们烙印进灵魂深处。他的喉咙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如同捧着千斤重担,又如同捧着自己被生生剜出的心脏,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将其中一块半的饼,朝着吕布的方向,极其小心地推了过去。
粗糙的饼块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滚到距离吕布头部前方一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留下了最后一块完整的饼。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是他用尽所有勇气保留的最后一丝希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剩下的一块饼,紧紧攥回手心,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守护住它。然后,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吕布,也不再看地上那“献祭”出去的食物。身体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吕布的目光,从陈默那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缓缓移向地上那沾满尘土、冰冷坚硬的饼块。那目光里,审视、倨傲,似乎还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是意料之中?还是……一丝对这份“贡品”如此寒酸简陋的……不屑?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动作依旧牵扯着背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紧蹙,额角再次渗出冷汗。布满泥污血痂的手指,伸向地上的饼块。
他没有立刻拿起,而是用指尖,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侮辱性的拨弄,将那冻硬的饼块翻了个面。粗糙的麸皮和草籽暴露在火光下。
然后,他五指收拢,将那冰冷的饼块抓起。没有看陈默,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将饼凑到干裂染血的唇边,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
坚硬的杂粮饼在他齿间如同枯木般断裂!他咀嚼着,动作粗鲁而有力,腮帮的肌肉虬结贲起。每一次咀嚼都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洞穴里如同闷雷滚动。粗糙的饼渣刮擦着喉咙,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大口地、凶狠地吞咽着,如同在撕咬猎物的血肉,又像是在宣泄某种无处释放的戾气。
陈默低着头,紧紧攥着怀里仅存的那块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屈辱和恐惧的万分之一。那刺耳的咀嚼吞咽声,像一把钝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他仿佛能感觉到对方齿间碾碎的,不是干硬的饼,而是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和希望。
他不敢动,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只能僵硬地蜷缩在冰冷的岩壁角落,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耳朵上,捕捉着那令人心悸的咀嚼声,捕捉着对方每一次沉重的喘息,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预示危险降临的细微动静。
一块半冰冷的硬饼,在吕布粗鲁而高效的咀嚼下,很快消失殆尽。他舔了舔沾着饼渣和血污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而又带着浓重疲惫的低哼。那只沾满泥土和饼屑的右手,随意地在同样脏污的裤腿上蹭了蹭。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如同鹌鹑般缩着的陈默。那目光,不再是赤裸裸的杀意,也褪去了方才索要食物时的命令威压,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审视。那审视中,似乎还多了一丝……玩味?一种看着掌中猎物徒劳挣扎的、残忍的兴味?
他没有再说话。似乎这顿简陋的“大餐”暂时满足了他的需求,也消耗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趴伏的姿势,将头枕在自己那只受伤的、依旧在渗血的左手臂上。背上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污血、汗渍、泥污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闭上之前,依旧如同最锋利的刀锋,最后一次扫过陈默紧攥着胸口的手,扫过他因恐惧和屈辱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定格在他低垂的、看不清表情的脸上。
然后,那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沉重的、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而规律起来。背部的起伏也相对平稳了一些。
他……似乎睡着了?或者说,是因为重伤、失血和高烧后的极度虚弱,陷入了某种昏沉的状态?
陈默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僵硬的姿势,如同凝固的石像。过了许久,首到确认那粗重的呼吸声确实平稳下来,他才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如同怕惊动沉睡魔王的蝼蚁,微微抬起了头。
篝火的光芒下,吕布趴伏的身影如同一座沉寂的、伤痕累累的黑色山峦。散乱的黑发覆盖着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闭的薄唇。背上深绿色的草糊被新鲜的血迹染成了暗褐色,触目惊心。那只受伤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掌心那道被陈默豁口刀割开的深长伤口,依旧在极其缓慢地渗出暗红色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聚成一小滩粘稠的暗色。
睡着了。
暂时安全了。
陈默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如同被骤然剪断的弓弦,猛地松弛下来。巨大的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只想立刻下去。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后背,此刻被篝火的暖意一烘,又冷又黏,极不舒服。
他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腔里不知多久的浊气,那气息颤抖得不成样子。目光落在自己紧攥着胸口的手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他一点点松开手指,露出怀里那块被体温捂得微微发软的、完整的杂粮饼。
冰冷的饼块静静躺在掌心,粗糙的纹路硌着皮肤。这是他的。仅存的。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饼重新包好,塞回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他靠着冰冷的岩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酸软无力。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温暖地舔舐着冰冷的洞穴,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无法驱散陈默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铅块般的寒意。
他看着篝火对面那座沉寂的、散发着无边凶戾和死亡气息的“山峦”。
吕布。
他救了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和仅有的资源。
现在,这头虓虎就睡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重伤,虚弱,但……随时可能醒来。醒来后的吕布,会如何对待他这个知道了其身份、又目睹了他最狼狈时刻的“恩人”?
是恩?还是……更大的麻烦?
陈默的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火苗,那光芒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看不到前路的迷雾。他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洞外,荒野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呜咽着穿过枯死的芦苇丛,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