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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传言误我

那句带着祈求尾音的问话,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

潭面,却未起波澜。

刘玥言只是歪着头,用那双清亮得过分的眼睛,定定地看了祂半晌。仿佛在分辨,这神明脸上那张冰冷的银质面具背后,究竟藏了几分真心,几分伪装。

然后她笑了。

不是之前的嘲讽,也不是之前的无奈,而是一种……近乎于“得逞”的、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她牵着祂的手,另一只手拎起那只早己见底的酒坛,又仰头灌了几大口。最后一滴醇厚的米酒,顺着她的嘴角滑下,在下颌勾出一道晶亮的弧线。

“咣当”一声,空酒坛被她随意地扔在了路边。

酒精彻底点燃了她脑海中那根名为“大胆”的引线。

就在毕川以为她会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时,她却做出了一个让祂神魂都为之凝固的举动。

她松开了牵着祂的手,转而用那双还带着酒气的、温热的手捧住了祂的脸。

接着,在毕川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她指尖微动,轻轻一勾——

那张伴随了祂千年、隔绝了所有窥探、象征着祂神明威仪的银色面具,就这么被她轻而易举地,摘了下来。

毫无预兆。

毫无……敬畏。

毕川那张融合了神性与魔性、超越了性别之美的绝世容颜,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白日之下,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凉风拂过祂苍白的、从未被日光亲吻过的脸颊,带来一阵陌生的、细微的战栗。

祂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玉像。

大脑,一片空白。

祂甚至忘记了愤怒,忘记了羞耻,只剩下一种被人剥去了所有外壳后,赤裸裸的、无所适从的惊惶。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像是完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端详着祂的脸,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毫不掩饰地,流淌出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纯粹的欣赏。

“啧啧。”

她咂了咂嘴,然后彻底切换到了那个让毕川感到既荒谬又无措的……“宁采臣”模式。

她学着不知从哪儿看来的戏文里的腔调,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用指背轻轻地、慢条斯理地划过祂冰冷的脸颊。

那动作带着一种轻佻的、狎昵的意味。

“世人皆言,槐生娘娘乃山川之主,大凶之物。今日一见,方知……传言误我。”

她的声音,被酒意泡得有些慵懒却字字清晰。

“何来大凶?”

她的指尖点在了祂的唇上,那上面还残留着祂未说完的、卑微的祈求。

“分明是……楚楚可怜,见之忘俗。”

毕川感觉自己被她指尖触碰到的地方,仿佛被炭火燎过一般,窜起一阵陌生的、酥麻的灼热。那股热流,顺着祂的经络,一路烧到了祂的耳根。

祂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沉寂了千年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擂鼓般地……狂跳起来。

“美人啊……”她拖长了语调,凑得更近了,温热的、带着米酒香气的呼吸,尽数喷洒在祂的脸上,“汝可知,汝方才……嗔怒之时,也别有一番韵味?”

她学着祂的口吻,用“汝”这个字眼,笨拙地,却又精准地,戳中了祂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就像……就像那受了惊的雀鸟,明明害怕得羽毛都炸了起来,却还要梗着脖子,厉声尖叫,以为这样就能吓退……猎人。”

她喋喋不休,滔滔不绝。

那些被她胡乱拼凑起来的、古怪的赞美之词,像一捧又一捧的、带着火星的羽毛,不断地,搔刮着祂那颗早己千疮百孔、却又无比敏感的心。

祂又痒,又烫,又无措到了极点。

千年来,祂习惯了恐惧,习惯了憎恨,习惯了祈求,习惯了交易。

却唯独……没有习惯过这个。

这种……被人用一种近乎宠溺的、带着戏谑的、纯粹因为“你很好看所以我喜欢你”的理由,进行的……首白的、热烈的撩拨。

“汝……汝……”

祂想说些什么。

想让她住口。

想让她……把面具还给他。

想让她,不要再用那种……仿佛要将祂生吞活剥的眼神看着祂。

可是,祂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连祂自己都觉得羞耻的、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

“别……别说了……”

祂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蚊蚋的嗡鸣。

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俊美脸庞,此刻,己经染上了一层祂自己都未曾察过的,薄薄的、动人的绯红。

祂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偏过头去,躲开她那灼热的、毫不避讳的视线。

这副模样,落在刘玥言眼里,非但没有让她收敛,反而像是极大地取悦了她。

她笑得更开心了,像一只偷吃了糖果的猫。

“嗳,小倩莫怕。”她拍了拍祂的脸颊,语气里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宁生……只是心悦汝之容貌,绝无……他意。”

“真的,”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那双眼睛,却弯成了两道狡黠的月牙,“吾见汝,心甚喜之。只想……日日夜夜,与汝……相看两不厌。”

那张银色的面具,最终还是被她随意地,塞回了祂冰冷的手里。

像是扔回一件无足轻重的行李。

然后那只温热的、带着酒气的手,重新牵住了祂。

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

于是槐溪村的村民们,便看到了他们此生都难以理解的一幕。

他们的神,那个喜怒无常、以恐惧为食的槐生娘娘,那个仅仅是提起名讳都会招来祸殃的存在,此刻正像一个失了魂的傀儡,被一个醉醺醺的外乡少女,拽着在村中的土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

日光碎金,尘埃浮游,远山如黛。

祂那鸦羽色的长发未曾束起,被午后的微风削过,几缕发丝,贴在祂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那双赤红色的重瞳己经变回了乌木色的双眸,所有属于神明的威压与冷漠,都被一种深海般的、茫然的漩涡所吞噬。

刘玥言的脚步是踉跄的。

左脚绊右脚是常有的事。好几次她都差点一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却总是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托住。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继续着她那东拉西扯的、不成章法的喋喋不休。

“吾说,小倩呐,汝这般容貌,藏于面具之下,岂非……暴殄天物哉?”

“汝瞧,这日光甚好,正该让世人,都瞧瞧汝这颠倒众生的模样……”

毕川被她拽着,亦步亦趋。

祂的感官都凝固了。

祂能“听”到路边村民们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声音里,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不可置信。祂能“看”到他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影子。

在过去这些恐惧,是祂最熟悉的食粮是祂愉悦的源泉。

可现在……

这些杂音,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浸了水的棉絮。遥远而又模糊。

祂所有的心神,都被牵着祂的那只手,以及……她那喋喋不休的声音,牢牢地网住了。

那是一张温热的、不成章法的网。

将祂从那片孤寂了千年的、冰冷的深渊里,强行地打捞了出来。

祂感觉自己像一块陈放在砚台里、早己凝固成石的宿墨,突然被一滴滚烫的、辛辣的酒溅中了。

“砰”的一声。

那坚硬的外壳应声而裂。内里那早己干涸的、死寂的内核,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重新洇开了,化开了一片手足无措的、兵荒马乱的涟漪。

“汝……走慢些。”

许久祂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又低又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哪里听得到。

她只是自顾自地拉着祂,继续往前走,嘴里的话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止。

“……汝看,这村中景致,倒也尚可。只是……少了些生气。”

“……待吾日后得了空,定要在此处,为汝……种上一片桃林。春来,有花可赏。秋至,有果可食。岂不美哉?”

“……还有那屋子,也太破旧了些。明日,吾便让他们……寻些能工巧匠来,为汝……重新修葺一番。要雕梁画栋,要飞檐斗拱……”

“要吾说,汝这性子,也该改改。动不动就生气,还喜欢吓唬人,这可不好。要温柔,懂吗?像春风拂面,像细雨润物……”

毕川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上她的后背。

祂那双黑眸微微垂下,看着她那喋喋不休的侧脸,看着她发顶那个小小的、可笑的发旋。

人心浅薄,几个痴念便能纠缠一生。

那祂呢?

祂这颗早己不算人心、被怨恨与孤独填满的东西,为何也会因几句不成调的醉话,而掀起千年未有的波澜?

“……别说了。”

祂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祂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祂怕。

祂怕自己再听下去,那颗好不容易重新凝固起来的心,会彻底化成一滩烂泥。

一滩……任由她拿捏的,温热的,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坚硬冰冷的烂泥。

“……吾,不知何为……温柔。”

祂放弃了挣扎,任由她牵引着,像一个坦白自己无知的孩子,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低声说道。

“亦不知,何为……喜欢。”

“汝……说的这些,吾……都不懂。”

祂顿了顿,抬起眼,那双瞳眸,在昏黄的日光下,像是两块温润的墨石。

“汝若……真想让吾知晓……”

祂的声音像是风中游丝,轻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

“……那便,都教给吾,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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