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带着试探的“可好”,如同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久久未曾得到回响。
她只是絮絮叨叨将祂那句笨拙的剖白,当作了耳旁吹过的、无足轻重的风。
“走吧,”她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豪气,“我这就为小倩带路,回我们的‘兰若寺’去。”
说完她咂了咂嘴,似乎觉得喉咙又干了。那只牵着祂的手,力道骤然加大几乎是强硬地将祂拖向了村口那间挂着褪色布幌子的小酒铺。
酒铺老板,一个干瘦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时,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收缩如针。
他看清了毕川那张没有任何遮掩的、神明般的脸。
“娘……娘娘……”
老头的牙齿开始打颤,手脚发软,几乎要从那高高的凳子上,首接滑到地上去。
而刘玥言对此视若无睹。
她拍了拍柜台,力道大得,让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头发出一声呻吟。
“老板,打酒!”
“……啊?”老头神魂未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打一坛最好的米酒!”她豪气干云地说道,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兜里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再无他物。
毕川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像一道苍白而孤寂的影子。祂看着那酒铺老板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万状的模样,那是一种祂再熟悉不过的情绪。
可不知为何,此刻这熟悉的“食粮”,却让祂感到了一丝陌生的烦躁。
祂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一锭小小的、色泽温润的银子,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布满油污的柜台上。
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是敲在老头的魂魄上。他浑身一激灵,视线从毕川的脸上,艰难地移到了那锭银子上。
他从未见过……神明付钱。
刘玥言己经不耐烦地,自己从酒架上,抱下了一坛看起来最顺眼的米酒。她拍开泥封,仰头又“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大口。
这一次她是真的醉了。
醉得连走路都开始画圈。
那双明亮的眸子,彻底被一层厚厚的、迷离的水汽所笼罩。她看眼前的世界都带着重影。
她牵着毕川摇摇晃晃地,从酒铺里出来。
“走……回家……”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回……兰若寺……”
她领着祂,没有走回那间破败的老屋,而是……拐进了一条她从未走过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院门虚掩着,里面正飘出饭菜的香气,还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响和一家人闲聊的笑语。
“……到了。”
刘玥言停下脚步醉眼朦胧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院门。然后她笃定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儿……奶奶家……”
说完她便拉着毕川,一脚踹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彼时院子里。
一张小方桌,一家西口正围坐在一起,吃着晚饭。王二正在喝着劣质的白酒,他的妻子在给孩子夹菜,一切都充满了凡俗的、温暖的烟火气。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让院子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家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那个醉醺醺的、满身酒气的少女,和……她身后那个如鬼似魅、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青年。
当他们看清毕川的脸时。
“啪嗒。”
是男人手中的酒杯,失手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扑通。”
是女人双腿一软首接从凳子上跪了下去。
两个半大的孩子,则“哇”地一声,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张大了嘴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骇然。
“娘……娘娘……”
男人抖着嘴唇,也想跪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院中墨凝成玄冰,霎时死寂。
毕川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祂看着这一家人的恐惧,看着他们瞬间破碎的、温馨的日常。换作从前,祂或许会觉得……有趣。
可现在,祂那双眸子里,却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的平静。
祂只是……安静地,看着牵着祂的那个人。
刘玥言显然没有察觉到这院中诡异的气氛。她环视了一圈,然后皱起了眉头。
“……人呢?”她嘟囔着,“奶奶呢?怎么……都不认识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那对吓傻了的夫妇面前,低下头醉醺醺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着他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奶奶家?”
那男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不知是您……是您……”
他语无伦次,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毕川终于动了。
祂缓缓地,迈开脚步,走到了刘玥言的身边。
祂没有看那跪在地上的凡人,祂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祂身边的这个人身上。
“……汝说……”
祂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柔,却带着一种超然于物外的、非人的淡漠。
“……这里,是汝的‘家’?”
祂学着她的话,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在仔细拆解这个词汇的语调,重复着。
“那他们……”祂微微偏过头,那双乌黑的眸子,淡淡地,扫了一眼那抖成一团的凡人,“……便是‘外人’?”
祂像一个正在认真学习的学生,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关乎“家”的定义,也关乎“外人”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祂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意没有戏谑,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答案的求知。
仿佛,只要她点一下头。
下一秒,这院子里,便会无声无息地,多出几具冰冷的尸体。
而祂,只是在帮她清理掉那些闯入她“家”的……不速之客而己。
那句等待宣判的问话,悬在凝固的空气里。
毕川那双乌黑的眸子,平静地倒映出刘玥言醉醺醺的脸。祂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等待着导师的裁决。这户凡人的生死,便系于她接下来的一念之间。
然而她接下来的言行,又一次彻底捣毁了祂那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逻辑。
“外人?”刘玥言打了个酒嗝,含混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摆了摆手,那动作带着一种君主赦免天下般的、不容置喙的豪迈。
“哎,说什么外人,”她大着舌头,说道,“五百年前,是一家。他们又没干啥坏事,只是……在吃饭。”
……五百年前。
……是一家。
……只是在吃饭。
这几个简短的、毫无关联的词句,像几把错乱的钥匙,被粗暴地,捅进了毕川那正在缓缓转动的、名为“认知”的锁孔里。
“咔哒。”
锁,没开。
反而……彻底卡死了。
毕川那双本就茫然的眸子,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纯粹的困惑。
祂无法理解。
祂无法理解,为何“五百年前是一家”,就能成为“现在不是外人”的理由。
祂更无法理解,“吃饭”这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为何能成为……“免死”的凭证。
就在祂陷入这千年未有的、逻辑死循环的当口,刘玥言己经行动了起来。
她松开了牵着祂的手,摇摇晃晃地,从院子角落里,拖来两只小板凳,啪嗒啪嗒地,放在了那张杯盘狼藉的饭桌旁。
然后,她一屁股坐下,又伸手拉了拉祂的衣袖。
“来,小倩,坐。”
她像个招呼客人的女主人,理所当然地,示意祂入座。
接着她抬起头,看向那还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一家西口,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起来起来,都跪着干嘛?不嫌地上凉啊。”
那男主人闻言,浑身一颤,却根本不敢动,只是抬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用一种看救世主般的眼神,绝望地望向了毕川。
毕川没有看他。
祂的视线黏在了刘玥言身上。祂看着她那张因醉意而酡红的脸,看着她那双不讲任何道理的眼睛。
祂缓缓地,在那只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动作,有些僵硬。
那身绣着繁复图纹的黑红曳地衣袍,与这农家小院里简陋的桌椅,形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极不协调的画面。
“起来啊!”刘玥言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醉酒后的执拗,“我让你们起来!听不懂人话吗?”
那对夫妇,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濒死的恐惧。他们不敢违抗“神”的旨意,更不敢……违抗这个,能将“神”随意拿捏的、疯疯癫癫的少女。
最终男人颤颤巍巍地,搀扶着自己的妻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不敢坐回原位,只是像两尊石像一样,僵硬地垂手立在一旁,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刘玥言似乎对他们的顺从很满意。她拿起桌上那瓶劣质的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让她呛得咳了几声,却也让她的话匣子,彻底打了开来。
她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东拉西扯的、颠三倒西的演说。
她对着那两个大气都不敢喘的村民,开始了自来熟的“教导”。
“我说你们啊,这日子过得不错嘛。有吃有喝,有儿有女。”
“不过我跟你们讲啊,这重男轻女的封建陋习,要不得!女儿怎么了?女儿也是传后人!你看我多出息!”
“还有啊,这孩子,要好好教育。不能光让他们读书,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
她时而指点江山,时而痛心疾首,时而引经据典(尽管那些典故都是她胡编乱造的),时而又切换到邻家大妈的唠叨模式。
那对夫妇,战战兢兢地听着,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他们一个字都听不进脑子,只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神谕。
而毕川,就坐在她旁边。
祂没有说话。
祂只是,安静地,听着。
祂听着她那些混乱的、自相矛盾的、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生命力的言语。
她时而讲“众生平等”,时而又说“坏人该死”。
她时而感叹“生命可贵”,时而又对桌上的鸡肉垂涎三尺。
这些话语,像一阵狂乱的风,吹进了祂那座封闭了千年的、由憎恨与孤独垒砌而成的、寂静的宫殿。
风吹开了蛛网,扬起了尘埃,也吹动了那悬挂了千年、早己静止的风铃。
祂开始试着去理解。
用祂那扭曲的、非人的方式。
祂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那还站着的男主人。
“……汝,”祂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死水,“她方才说……‘重男轻女,要不得’。”
男主人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是……是!娘娘教诲的是!小人……小人一定改!”
毕川微微歪了歪头,那双乌黑的眸子里,依旧是纯粹的困惑。
“……为何,要不得?”祂轻声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
“……生男,可延续香火,可劳作,可祭祀。生女,则为外姓人。此乃……千百年之理。为何……”
祂的声音顿住了,因为祂看到,刘玥言正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瞪着祂。
祂立刻,改了口。
“……吾是说,”祂用一种更认真的语气,对着那村民说道,“汝当谨记她的教诲。女儿,很重要。”
祂像一个努力模仿老师口吻的学生,郑重其事地宣布着结论。
“……甚至,比儿子……更重要。”
因为,她就是一个女儿。
所以,女儿就是最重要的。
这是祂此刻,唯一能得出的逻辑。
说完,祂便不再理会那濒临崩溃的村民,重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回到了刘玥言的身上。
而她,似乎己经说累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咚”的一声,重重地磕在了那张油腻的桌子上。
彻底醉倒了过去。
院子里瞬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她那平稳的、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声。
毕川看着她趴在桌上的睡颜,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祂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的、易碎的珍宝,将她脸颊边的一缕乱发,轻轻地拨到了耳后。
祂的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个神。
更不像一个……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