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吧!”
两天以后,尹奇逢开心的来找女儿。
“是女儿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尹小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大早就坐在窗前赏花。
初夏时节,一早一晚,还有些凉。
风轻轻刮过,去岁的落叶被风从园子里刮出来,轻轻掠过青石板。
“外面风大!还是回屋去吧。”尹奇逢又关心起女儿来,“过两日去说几句软话。”
……
忽然秀娘奔过来说道:“老爷,小姐!苗员外和郭大帅来了。”
尹奇逢拈须笑道:“见了人,要道歉赔礼!”
尹小姐点点头:“是了!”
……
到了书房外,尹奇逢拱手笑道:“小女前日唐突,郭大帅勿要见怪!”
郭升说道:“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苗员外已经同意入赘,其余两个条件,也酌情同意。同意娶一个丫鬟为二房,同时允许尹小姐与山东粮道官员一起掌管山东之钱粮。至于长管鸟铳,则无论以后制造多少,全数交付本帅掌管。”
“这个条件,不知尹小姐意下如何?!”郭升说罢,把视线绕过尹奇逢,直接询问尹小姐。
尹小姐点点头:“如此,则大事抵定,希望尽快完婚!”
苗书装作很委屈的模样,腆起小腹,鼻孔朝天,阴阳怪气的说道:“一言为定!三日后上午为吉时,到时请尹小姐务必赏光!”
“一定!”尹小姐回了一个万福。
尹奇逢顿时尴尬伫立当地,看着郭升和苗员外已经不告而辞,呆在原地感叹:“这……!”
回头看到女儿也转身走了,自顾自的叹气:“怎么会这样?”
……
三日之后。
尹奇逢把左近能邀请到的同僚都延请一遍,不过,事出仓促,只有余应桂、陈于泰等数十人前来贺礼。
郭升把能赶来的县令都叫来了。
虽然有功名的人来的不多,但是因为状元郎陈于泰来了,尹奇逢顿感意气风发。
十三年,终于扳回了这一局。
能够让状元郎陈于泰在自已面前低头,尹奇逢顿感年轻了好几岁。
……
但是,眼看日头已过午,迟迟不见新郎官苗员外出现。
尹奇逢派人去摧了几次,均说正在装扮,马上就到。
尹奇逢又去询问郭升,郭大帅也不明就里,只推说,稍候便到。
尹奇逢趁机把陈于泰介绍给郭升认识。郭升本是武将,在大明的职级还不到总兵,本是微末人物。依大明惯例,文官身份高贵,但是如今颠倒过来,三人均感尴尬。
虽然陈于泰顾忌不了这许多,只是二人以前没有旧交,谈不了几句,便互相告辞。
……
“大来,你的临清州牧之职郭帅已准了,不日即可赴任!”
“州牧?”
“哦,郭帅以前投过大顺军,目前山东所有知县都改名为县令,知府改称州牧!”尹奇逢也是没办法,郭升的履历就是这样,山东自贸区的最基层官员都是牛金星选派的。
这是既成事实,无法改定。
如果要改变,需要重新选派官员。
一是需要时间,二是这些县令都是进士出身。
更换他们,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政权的每一个方面都是别别扭扭的。
“属下明白!只是,邦翰,咱们以后打什么旗号?目下,福王已在南京登基称帝。”
“咱们……!”
……
“新郎官到!”
尹奇逢立即打住了话头。
……
尹小姐晨起就打扮得漂漂亮亮。
日头已到正午,还不见新郎官出现。
“他……这是在生我的气吗?”
“给我一个下马威?”
“谈定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尹小姐在心里嘀咕来去。
当着两个丫鬟的面,又不好发作出来。
只好把盖头摘下来,忽然听到外面喧哗。
“新郎官到!”
尹小姐噌的站了起来。
“快,小姐!”
秀娘奔进来,把红盖头给小姐披上,一左一右把小姐搀出去。
……
历城县令江见龙是所有县令当中唯一一个举人。
他走了牛金星的关系。
据江县令回忆,结婚当天,苗员外忽然带着一群白衣人突然出现,引来所有人的诧异。
这些人全部身着素服,从头到脚,连头发上的发髻都有一根白绳。
苗员外鞋子也是通体雪白,他身后的护卫只在鞋子上裹了两块白布。
……
所有宾客立即哗然。
这……
是来砸场子的吗?
人家结婚,你不来捧场子就处了。
穿一身白哗哗的孝服。
……
“这人是谁啊?”
“来砸场子的吗?”
……
苗书拽过一条长凳,站在高处说道,“今日吾与新娘结婚,但是国恨家仇未报。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与尹小姐真心相爱,既不得违了‘天地人伦’,也不得违了‘国丧三年’之令。今日大婚,身着丧服。上不忘祖宗,下不忘国恨。大家换上孝服,不愿换服丧的手臂上戴一圈白布,以示对崇祯皇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尊崇。”
“国丧三年,不为律令,也为人伦!”
“劝大家以后居家期间都身着孝服三年!”
听完这一席话,众人吃席的心都凉了。
……
“这人谁啊??”
“什么,这就是新郎官?”
“这新郎官跟新郎有仇吗?!”
“快走,快走!”
……
“还没吃席呢,我喜欢那盘鹅肉!”
“哎呀,还吃什么席!”
“不能白来送礼呐,顺手拿两块吧!”
“鹅肉好吃!”
“哎呀,真不明白,这尹知府的女婿为什么砸自已的场子?”
“尹知府这女婿是个狠人呐,狠起来连自已的场子都砸!”
“尹知府为官这些年,居然被女婿阴了?”
“阴沟里翻了船!”
……
苗书带着人,给每个人发丧服,结果把宾客全都吓跑了。
满地狼藉亲犹在,人去桌空一地椅。
尹小姐摘下红盖头,低头不语,心中不乐,带着两个丫鬟走到苗书身边,点点头,把红盖头在指尖转弄,淡定说道:“员外好手段呐!”
“彼此彼此!”苗书捡起手里一件孝服,“你要不要也来一件?!”
“嗯,要想俏,一身孝!这白色恰好堪用!”尹小姐昂起下巴,“给我来一套吧!”
……
“都不许走!”
尹小姐看着四散奔逃的宾客,立即转身出言喝止。
县令和有功名的士人们,没得了准信,自然不敢逃跑。
逃掉的都是些秀才和前来观礼的百姓。
“啊?”
“还不让走?”
“难道穿着孝服结婚,这不太吉利吧!”
“是啊,闻所未闻呐!”
……
“幂儿!”尹奇逢也是头大,这都什么事啊。
“父亲,我想把婚礼举行完毕,不就是过个堂吗?”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尹奇逢看了女婿一眼,心中既开心,又痛苦。
开心的是,婚礼举行之后,俩人的婚事就算定了下来。虽然穿孝服结婚,自古没这个道理,但是,这身孝是为崇祯皇帝,不是亲生父母,礼法上倒也有可能讲得通。
最主要的是,南京的福王政权可没说要服三年国丧。福王便是要发布国丧令,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肯定不为违制!
尹奇逢痛苦的是,让“状元郎”陈于泰看了笑话。
不过,陈于泰久于人事,仕途坎坷,他眼中可没有这些有的没的。
对于婚礼上发生的一幕,陈于泰并不感到惊讶。
以他人生大起大伏的状态,他早就知道,现在蹦得欢的,以后未必还能蹦。现在这般失态,遭人嘲弄的,也未必没有他日的载歌载舞。
他只以平常心看待此事。
……
“那就继续拜堂?!”尹奇逢下令。
“拜堂!”尹家管事立即大声喊道。
“一拜……”
“停!”唱礼官正要开始唱礼,陈于泰抢到前面,大喝一声。
尹奇逢不明就里,顿时呆了。
怎么又有人出来闹事。
这婚还结不结了呢?
陈于泰走到尹大人面前,说道:“大人,由我来为新人唱礼,如何?!”
尹奇逢乍闻之下,又惊又喜:“方便吗?”
“承兄美意!”陈于泰抓紧机会,属于他的机会太珍贵了。
如果他再不腾飞,这辈子就完了。
他家世代名门,他可是知道柳永“奉旨填词”的故事。
他不想成为“柳永第二”。
他不想蹉跎一生。
他此次听闻京中剧变,在家中呆不住,就北上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到北直隶时,京中情势已经剧变,只好转而呆在临清等消息。
听闻山东政局变化,立即前去登门求官。
幸好是跟自已同一科的尹奇逢主事,他非常珍惜眼前的机会。
“谢大来兄!”尹奇逢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状元郎”主持婚礼,还有比这更有面儿的事情吗。
说出去,也是一桩美闻。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尹小姐红盖头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滑落,她忽然觉得委屈了:“这算是我自找的吗?”
拜完堂后,尹奇逢还让人继续吃席。
宾客们哪有心情吃席,都纷纷逃走。
……
回到内堂!
“爱婿,你做此等事,不与我这岳丈商量吗?”尹奇逢自觉,此事过分。
但是,细思之下。
自家也很难说,占一个“理”字。
官员遭父母丧,都要丁忧守制。
礼法,礼法!
礼,便是法!
在大明朝廷里,屡屡因为“夺情”引起极为惨烈的党争,以前有张居正夺情如此,本朝也有杨嗣昌夺情,也曾经引起了“长安五谏”旧案。
皇帝既为君父,皇帝死了,比父母死了还要重要。
因此,国丧三年,即使没有大顺军的军令,也是符合礼制要求的。
“老岳丈容秉!”
“我不要听你说!你还是去哄哄小女吧。”尹奇逢知道,这件事,这狡猾的小婿是想好了做的,看准了走的一步棋。
你根本拿不住他的错。
你能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是错的吗。
你能说“为崇祯皇帝服丧三年”是错的吗。
这都无法反驳!
……
“我不要听!”尹小姐拒绝沟通。
“我就说一句!”果然,两人都是冰雪聪明之辈。
“性价比高,传播力广,影响力强!而且不会少你的干股分红。”苗书说完,静悄悄的走了。
“你做你的大英雄……为什么要踩着我上位?或者,提前知会我一声可好。”尹小姐一个人,听着外面水滴,她忽然想起来,当日这个坏人劝自已拿梯已入股的时候,曾经提到过这件事。
……你说到皇上在煤山自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大顺军离京前,曾经发布过‘国丧令’。要给崇祯皇帝戴孝三年,全国禁止婚丧嫁娶……
像一道闪电。
“那个时候,他就准备好这么做了吗?!”
“渣男,太阴险了!”
……
苗书对火王说:“这么些酒席,可惜了!去找些要饭的乞儿,邀请他们来吃席!”
火王点点头:“是!”
……
婚礼闹成这般模样,最开心的莫过于秀娘和敏娘。
她二人饿了一天了。
空落落的酒席,只有她两个丫鬟,吃得满手是油。
“我要是找个汉子结婚,就不会搞出这么多出文戏武戏的。”秀娘一条腿放到长凳上,手里举着个大鸡腿,大口撕咬,满嘴爆浆。
分外有喜感。
“这酱牛肉好吃!”敏娘啃完牛肉,又喝了一盅酒,疼得龇牙掉眼泪。
忽然,门外闯进来一群拿小棍的乞丐。
上手就开始往桌上挤,胡吃海塞。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了?”敏娘奔过去赶人。
“是大官儿邀请我们来吃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