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强听着,忽然咧嘴笑了,抖了耸肩:“操,你说这话听着怎么跟上战场似的。”
“不过我信。你这人,我看了二十来年。糖厂塌那年,所有人都在等赔偿,只有你翻了身子往山里钻。”
他看着火光,咬着烟屁股:“你疯,我就陪你疯。”
“我们山里人,疯也得疯得带野劲。别藏了,也别演了做!”
他伸出手,掌心粗糙,掌背还有几道旧猎伤。
佟一一把握住:“十贴膏药,外加我那几张皮子。黑市走一遭,拼个明白。”
“谁退一步,”他看着李志强的眼睛,缓缓道:“谁这命就白熬了。”
火堆旁,药篓里的败酱叶在风中轻轻晃着,像是听见了他们的誓言,微微颔首。
天色更黑了,只有火光还亮着,两人的影子贴在窝棚后墙上,像两棵并肩立着的老树,不怕风,不躲雪。
火堆己经烧成一堆橘红的余焰,柴火偶尔“啪”地一声轻爆,星火溅起,在黑夜中短促划过,像两个沉默男人眼里的光。
窝棚外,风越吹越凉,吹得枯枝发响,像老山林也在窃听他们的密谋。
佟一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缓缓从背篓中抽出。纸有些发皱,边角泛黄,还有些许烟油渍他在炉边反复看了无数遍,字写得不漂亮,但笔划全是按着骨头掐出来的坚定。
他压在膝头,一字一句地念:
“【初批售药清单】
止痛活血膏:十贴;
搭配货:老獾皮二张、狸皮一张、干鹿筋五束、草药样板若干;
售点:东山口黑市(新址,半夜入场);
交易方式:换货不换钱(试水)。”
李志强听完,没说话,先是低头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圈,然后接过那纸细看了几眼。
他“啧”了一声:“干货够沉。黑市那边规矩多,小门道多得很。”
“规矩咱摸索,门道咱走着开。”佟一抬起头,眼里映着火光,像是压了命进去,“只要药能贴出去一贴,就是一个命能贴住。”
李志强眼神有一瞬的不易察觉的凝重,然后他把烟头掐灭,一只粗壮的手伸了出来:
“行,五五开。你背药我跑货,谁挣多谁请酒,兄弟别伤了和气。”
佟一笑着也伸出手,啪地一声,两只老茧厚实的掌心相碰。
那一下,没有誓言,却比誓言更重。
火堆将他们两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像一场山林里的戏落了幕,又像一段命运之路,在这一刻拐了个弯。
片刻沉默。
李志强望着那张清单,轻声问道:
“你打算叫这个什么?”
佟一想了想,从背篓底下翻出另一张草纸,纸上三字“命草坊”。
他语气轻,却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心头:
“‘命草坊’,救的是命,不是名。”
李志强“哼”了一声,抽出一根“老汉烟”,点燃后递给佟一:“得,那就从命字走。”
两人对坐,火光映着那张破纸,一夜无言。
天边第一颗晨星升起时,窝棚外响起林鸟的鸣声。
他们知道,山后那条路,起风了。
夜幕沉沉,山风低语,医务室的木门在夜色中“吱呀”一声半开,星子斜照,照不进屋,却照亮了门口一道人影。
佟一站在门边,脚下是一团被夜风撩乱的落叶。他背着药篓,手里提着刚剥的獾皮,獾毛上还残着血迹,干草打成一束,挂在背后。风一吹,味道掺着山野、泥腥与草香,落在门口。
屋里,炉火燃着。
火不是很旺,却一首没熄。映着西面老墙斑驳,一层一层,把光贴在王玉清的侧脸上。
她裹着那件旧围裙,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眼尾泛红,像是刚被烟熏过。可她不说话,只用铁钳挑了挑炉膛,拨动了柴堆。
佟一站了片刻,没听见回应,他才轻声开口:“这次,我不借你名字,也不占你药方。”
他放下那一捆药草,声音像从胸腔深处压出来:“你……只给我熬十贴。”
王玉清没应,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她只是站起身,往旁边药柜一拐,从最上层取下一包切好的黄精,又从下面抽出蛇床子、败酱、赤芍与蛇蜕,熟练地一份一份抓出来,称好、装盆、清洗、滤干。
动作干脆,不带犹豫。
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灶膛的火光跳跃着,把王玉清的身影映在药柜后面的老墙上,一高一低,像是她心里那团压不下去的火,也悄悄烧着。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但佟一没再开口,他知道她动手了,就己经是答应了。
王玉清抓药时的动作一贯迅速,毫不拖泥带水。药材在她指尖像是活的一样,顺着秩序落进瓷碗、药盆,分量准确到一丝不差。她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却分得清哪一味是湿寒入络,哪一味主活血通筋。
她的围裙上沾着些草灰和药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两截细瘦却有力的小臂,灶火把那皮肤烧得红了点,浮出细汗珠。
佟一站在门边,没进去。
他像个远客,不敢打扰什么,只将手里的草药轻轻放在门槛边,一叠,整整齐齐。
他看着她那被火光包围的侧脸,眉梢紧着,下颚线冷得像刀刻的一样,眼里却有微微一丝水气。那不是烟熏的,是忍着。
她什么也不问,他也什么都不解释。
只是一种默契,在炉膛的“哔剥”声中缓缓成形。
锅烧开了,药味浓了。她加了一把酒,低头细熬,膏汁翻腾,锅盖略响,像是这段压在心口的话,也终于跟着沸上来了,却还是被她一把摁下去。
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过去。
夜己经深了。
她的手被蒸汽烫起了水泡,她也没抽回。
膏药渐成,她将膏体刮出,摊平在竹片上,吹凉,再切块、压膜、滴油封口。
每一贴膏药,她都用了惯常的程序,却比以往更仔细。
最后十帖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干净麻布上,包好。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交给佟一。
只是轻轻地将它们推到门边,像是把一段话交出去,又不想被人看见。
她低声道了一句,嗓音沙哑:
“带上吧。记得这药,是我熬的。”
然后她径首回了内屋,脚步没声音,门也没关紧。
灶火还亮着,炉膛的光把那十贴膏药的边缘照得发亮,像是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和倔强。
门外,佟一站了很久,才弯腰将药收进筐里。
他没有进屋看她,也没有说谢谢,只轻轻合上门,像怕惊着什么。
这一夜,他背着药走了。屋内仍有火光,但那是她一人守的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