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风雪无声

洞内死寂。

新生的篝火依旧在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干燥的枯苇杆,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但这点光明和温暖,此刻却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仿佛只是这冰冷绝望深渊里,一枚微不足道的、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萤火。

陈默半跪在篝火旁,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成雕塑。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指缝间火焰灼烧的刺痛早己麻木,只剩下冰冷的僵硬感。他剧烈喘息后的胸腔依旧带着灼痛,后背撞在岩壁上的剧痛如同钝刀切割,喉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腥甜,此刻化作铁锈般的苦涩,弥漫在干涩的口腔里。

他的目光,空洞地、失焦地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几步之外那片被光明勾勒出的、惨烈的景象上。

吕布在冰冷粘稠的血泊和污秽之中。庞大的身躯如同被彻底抽去了筋骨,只有微弱的、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甜腥的喘息,证明着那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火星。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阻塞痰音,每一次呼出都喷出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白雾。散乱的黑发如同破败的裹尸布,覆盖着他的头颅和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沾满血污和汗渍的下颌。背上那三道伤口,深绿色的草糊早己被汹涌而出的脓血彻底冲开、剥落,露出底下发亮、如同腐烂果肉般的暗红色皮肉,粘稠的、带着腐败气息的黄色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液,正极其缓慢地、如同地底渗出的污泉,从创面的边缘和深处,一点一点地……洇出来,汇聚在身下那片刺目的暗红之中,不断扩大着那死亡的版图。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浓烈得令人窒息。血腥、脓液的腐败甜腥、草药被污血浸泡后的苦涩、还有内脏呕出物的酸腐……所有死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粘稠地塞满了每一寸空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腐烂的淤泥。

陈默看着。看着那缓慢洇出的脓血,看着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喘息,看着那具在血泊中微微起伏、仿佛随时会彻底沉寂下去的庞大躯壳。

完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万丈冰渊下的寒流,带着刺骨的死寂,彻底淹没了陈默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巨大的无力感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连握紧拳头的意念都消失了。虎口的伤口不再刺痛,只剩下麻木的冰冷。怀里的最后一块硬饼,隔着单薄的麻衣,冰冷得像一块墓碑。

他救不了他。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冒险,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豁出性命……都成了这冰冷洞穴里,一场注定徒劳的、荒诞的独角戏。在这场与死神拔河的角力中,他输得一败涂地。吕布的生命,如同指间流沙,正无可挽回地滑向永恒的黑暗。而他自己,也将很快步其后尘,成为这荒野风雪中,又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吕布背上缓慢洇出的脓血,也映照着陈默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如同灰烬般的死寂。

洞外,风雪的咆哮似乎达到了顶点!狂风如同无数疯狂的巨兽,狠狠撞击着矮墙和洞口的堵塞物,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密集的雪片被风卷成白色的怒涛,拍打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如同末日降临的鼓点!

这狂暴的风雪声,此刻听在陈默耳中,却像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洞内的死寂和绝望,如同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有吕布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浓重阻塞感的喘息,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丧钟,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他早己麻木的神经上。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和缓慢的死亡中,如同冻结的冰河般凝固、流淌。

陈默靠着冰冷的岩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半是寒冷,一半是绝望带来的虚脱。他不再看吕布,目光空洞地投向跳跃的篝火。那橘红色的光芒,此刻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冰冷的、燃烧殆尽的余烬之色。疲惫如同沉重的黑幕,带着冰冷的诱惑,沉沉地压了下来,要将他的意识和这洞穴里的绝望一同拖入永恒的黑暗。

睡吧……睡过去就好了……就不用再看着这缓慢的死亡,不用再闻这腐烂的气息,不用再承受这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冰山,每一次试图睁开都耗费着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吕布那微弱断续的喘息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就在陈默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刹——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橘红色的光芒,如同黑暗宇宙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星火,在几步之外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再次挣扎着,亮了起来!

光芒?!

陈默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弥留之际出现了幻觉!他猛地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聚焦!

不是幻觉!

在吕布瘫倒的位置,在那片被血泊和污秽浸染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的橘红色光芒,顽强地穿透了浓墨般的绝望!

那是什么?!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跳!随即又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动!他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住那点微光!绝望的死水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借着那点微弱光芒的映照,陈默终于隐约看清了!

只见吕布那只垂落在血泊中、被火焰灼烧得焦黑一片、伤口狰狞翻卷的左手,此刻正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离了地面!五指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无法并拢,无力地张开着!而在那微微蜷曲的、沾满血污和焦黑的手指之间,赫然夹着一块小小的、深褐色的、表面带着水光的硬块!

那点微弱的橘红色光芒,正来自于吕布用那焦黑受伤的指尖,死死地、用力地摩擦着那块深褐色的硬块!每一次摩擦,都极其艰难地迸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而那硬块在摩擦下,表面似乎变得更加,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陈默从未闻过的、混合着土腥和一丝奇异清凉的气息!

盐?不对!是……是那块凝结物?!

陈默的脑中如同惊雷炸响!他想起来了!那是之前他在洼地边缘水坑挖雪时,混杂在深层积雪里挖到的一块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带着水光的硬疙瘩!当时他以为是冻硬的泥块或某种矿物,随手丢进了瓦罐里煮水!后来吕布剧烈咳嗽呕血,瓦罐被打翻在地,这块东西也随之滚落在角落的尘土里!它竟然没有被煮化?!吕布……吕布是什么时候发现它,并把它攥在手里的?!

就在陈默心神剧震的瞬间!

“嗤!”

吕布焦黑的指尖最后一次狠狠地、用尽全身残存力气地摩擦过那块深褐色的硬块表面!

几点比之前更加明亮一些的火星猛地迸溅出来!其中一点,如同黑暗中诞生的精灵,精准无比地落入了吕布另一只手中紧握着的、一小撮早己准备好的、最细最干燥的枯草绒絮里!

一缕微弱的青烟瞬间升起!

紧接着!

“噗!”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橘红色火苗,如同涅槃的凤凰,在那撮干燥的绒絮顶端,猛地跳跃起来!

光芒!新的火种!

吕布成功了!他用那块奇异的凝结物,用他那双沾满血污和焦黑的手,在濒死的绝望深渊里,硬生生地重新点燃了生命的火种!

洞内死寂被这新生的火焰打破!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喷发!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他如同扑向唯一生路的困兽,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点新生的微光猛扑过去!

“火!给我!”

嘶哑的、带着破音和不顾一切狂热的吼声在洞穴里炸响!

他的目标,是吕布手中那撮燃烧着新生火焰的绒絮!

吕布被陈默这突如其来的猛扑惊动!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黑发甩开,露出那张在微弱火光下扭曲狰狞、布满汗珠血污、双目因剧痛、虚弱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暴而瞬间赤红如血的脸!喉咙里爆发出一个含混不清、却充满无尽凶戾和警告的咆哮!

“吼——!”

那只握着新生火种的右手,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和灼人的热浪,本能地、闪电般朝着扑来的陈默狠狠挥去!燃烧的绒絮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橘红色的、带着希望和死亡气息的轨迹!

陈默眼中凶光暴闪!不退反进!他扑击的动作毫不停滞,左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带着一股狠劲,狠狠抓向吕布挥来的手腕!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目标是吕布指缝间那撮燃烧的绒絮!

“嗤啦!”

滚烫的火焰瞬间舔舐到陈默的手指!皮肉灼烧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不管不顾!五指如同铁钩般死死扣住了绒絮的根部!猛地向外一扯!

“噗!”

一小撮带着顽强火苗的绒絮被陈默硬生生从吕布指缝间夺了下来!火焰灼烧着他的指尖!

与此同时,吕布那只被抓住手腕的右手,带着恐怖的力量猛地一甩!巨大的力量首接将陈默整个人再次甩飞出去!

“砰!”

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喉头腥甜翻涌!但陈默死死咬着牙,将血咽了回去!他的右手,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死死地、紧紧地护在胸前!掌心传来灼热的刺痛,但那点新生的、摇曳不定却顽强燃烧的橘红色火苗,依旧在他紧紧握拢的指缝间跳跃着!如同从地狱深渊里抢夺回来的、最后的希望之光!

他抢到了!

陈默顾不上后背的剧痛和胸口的翻涌,如同疯魔一般,手脚并用地再次扑向那堆冰冷的灰烬!他用颤抖的、被灼伤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撮带着新生火苗的绒絮,轻轻放在灰烬中尚存一丝余温的地方!

“燃!燃起来!” 他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带着破音的狂喜和孤注一掷的癫狂!他颤抖着手,抓起旁边早己准备好的、最细最干燥的枯草绒絮,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供奉神火,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覆盖在那点微弱的火种之上!俯下身,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对着那点微光,极其轻柔而持续地吹气!

火光摇曳着,挣扎着,在覆盖的绒絮下明灭不定。陈默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光芒的黯淡而骤停!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持续地吹着,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不敢眨一下!

终于!

“嗤!”

一缕微弱的青烟升起!

随即,一点橘红色的火苗猛地从覆盖的绒絮下窜了出来!贪婪地舔舐着新的燃料!

轰!

干燥的绒絮和枯草被瞬间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带着新生的、充满力量的噼啪爆响!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绝望,将洞穴再次照亮!

光芒!火焰!重生!

陈默瘫坐在篝火旁,看着那欢快跳跃、充满生机的火焰,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混杂着狂喜、后怕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右手掌心灼伤的刺痛感如此鲜明,却成了此刻最真实的慰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篝火对面。

吕布依旧在血泊污秽之中,刚刚那一下反击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头颅重新无力地垂下,散乱的黑发再次覆盖了面容。只有那沉重、滚烫、带着浓重阻塞痰音的喘息声,依旧沉重地、如同破旧风箱般响着。

但在那新生的、温暖的火光照耀下,陈默似乎看到,吕布那只刚刚摩擦出火种、此刻无力垂落在血泊边缘的、焦黑受伤的左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如同抓住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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