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九原虓虎

洞内死寂被新生的篝火彻底打破。

橘红色的火苗在枯苇杆上欢快地跳跃、爆裂,发出噼啪的脆响,如同生命的鼓点,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绝望的阴霾。温暖的光线重新填满狭小的空间,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投下摇曳舞动的巨大光影。空气里浓烈的血腥、脓液的腐败甜腥、草药苦涩与内脏呕物酸腐混合的恶臭,似乎也被这跳跃的光焰和暖意冲淡了一丝,不再粘稠得令人窒息。

陈默瘫坐在篝火旁,后背紧靠着冰冷粗糙的岩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劫后余生的沉重。右手掌心传来钻心的刺痛,那是抢夺火种时被灼伤的痕迹,皮肉焦黑翻卷,混合着草木灰烬的污迹。但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投向跳跃的火焰,仿佛那是支撑他残存意识的唯一支点。

他赢了。从地狱的边缘,从虓虎的爪牙下,硬生生抢回了一簇火种。这光明,这温暖,是他用命搏来的生机。

然而,这份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更深的警惕和冰冷的现实冲淡。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移向篝火的另一侧。

吕布。

他依旧在那片刺目的暗红血泊和污秽之中。庞大的身躯如同被彻底抽去了脊梁,只有沉重、滚烫、带着浓重阻塞痰音和血沫翻涌咕噜声的喘息,如同破旧风箱在绝望地嘶吼,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断绝。散乱的黑发如同浸透血污的裹尸布,覆盖着他的头颅和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沾满凝固血块和汗渍泥垢的下颌。背上那三道伤口,发亮的暗红色皮肉暴露在火光下,深可见骨的地方,粘稠的、带着腐败气息的黄色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液,正极其缓慢地、如同地底渗出的污泉,从创面的边缘和深处,一点一点地……洇出来,汇聚在身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死亡沼泽里。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背上那恐怖的创口,带来一阵细微的痉挛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那只垂落在血泊边缘的左手,掌心被火焰灼烧得焦黑一片,翻卷的伤口边缘皮肉外翻,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炭化与血肉模糊交织的惨烈景象,散发着刺鼻的焦糊腥气。

惨烈。绝望。濒死。

这景象无声地宣告着,陈默之前的判断——人力有穷尽——是何等冰冷而准确。他抢回了火,却抢不回这头虓虎急速流逝的生命。刚刚那场疯狂抢夺火种的反击,似乎耗尽了吕布残存的最后一点气力,将他更深地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冰冷的无力感再次攥紧了他。他靠着冰冷的岩壁,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如同沉重的铅块,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右手灼伤的剧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他刚才的惊心动魄。

洞外,风雪的咆哮似乎减弱了一些,但依旧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在矮墙外回荡。洞内,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吕布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喘息声,以及陈默自己压抑而疲惫的心跳。

时间在温暖、警惕和沉重的死亡气息中,如同冻结的冰河般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篝火舔舐新添枯枝的爆裂声,也许是洞外风雪节奏的微妙变化。

陈默半睡半醒、意识模糊之际,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如同冰层下第一道裂痕的延伸,猛地刺入了他紧绷的神经!

是……手指在粗糙地面上摩擦的“沙沙”声!

陈默倏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的目光瞬间如同鹰隼般锁定声音来源——吕布垂落在血泊边缘的那只焦黑受伤的左手!

只见那只沾满血污和焦黑、伤口狰狞的手,此刻正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在冰冷的尘土和凝固的血块上移动!五指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无法并拢,无力地张开着,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仿佛在进行某种极其艰难、极其痛苦的动作!

他在做什么?!

陈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一首放在膝边的、豁口的环首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死死盯着吕布那只在尘土中艰难挪动的左手!

恐惧和警惕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这头濒死的虓虎,又在酝酿什么?临死前的反扑?还是某种更疯狂的、自毁般的举动?

吕布的头颅依旧无力地垂着,散乱的黑发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那沉重的、带着阻塞痰音的喘息,证明着他尚存一丝意识。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在冰冷的尘土中划过一道短短的弧线,最终,停在了离他头部不远的地方——那里,散落着几块之前被陈默推过来、沾满泥土和雪沫、冰冷坚硬的杂粮饼碎块!

他的指尖,极其艰难地、颤抖着,触碰到了其中一小块冻硬的饼渣。

然后,停住了。

没有抓起,没有塞进嘴里。只是用那焦黑、翻卷着伤口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某种确认般的力道,碰了碰那块冰冷的食物。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默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不是攻击!不是疯狂!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存资源的确认?!在濒死的深渊里,这头虓虎残存的意志,依旧在挣扎着抓住任何一丝维系生命的东西?!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陈默的警惕!他看着吕布那只停在饼渣上、兀自微微颤抖的焦黑左手,看着那背上依旧在缓慢洇出脓血的恐怖伤口,看着那具在血泊中微微起伏的庞大躯壳……

就在这时!

吕布那垂落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背负着崩塌山岳般的艰难,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散乱的黑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滑向两侧,如同沉重的幕布被无形的手强行拉开。

火光跳跃,清晰地、毫无保留地映照出那张脸。

灰败。如同被寒霜彻底打蔫、失去所有水分的枯叶,覆盖了大部分皮肤,透着一股死气。病态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的余烬,不均匀地、刺目地燃烧在高耸的颧骨和宽阔的额角,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边缘凝固着暗红的血痂,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喷出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甜腥的滚烫气流,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额头上、脸颊上,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污和灰黑的泥垢,如同蜿蜒的溪流,不断滚落,滴在身下粘稠的血泊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但最让陈默灵魂都为之冻结、血液都为之凝固的,是那双抬起的眼睛!

那不再是高烧中的狂暴赤红,也不是剧痛挣扎时的涣散空洞,更不是意识模糊时的茫然。那是一双被剧痛、高烧、失血、濒死的绝望和刚才那场惨烈自救彻底淬炼过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燃烧着两团来自九幽炼狱的、冰冷的、不灭的意志之火!虚弱如同万钧铁枷锁住他的躯体,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痛楚的痉挛,但那双眼底深处沉淀的,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被死亡彻底点燃的、如同受伤虓虎濒死反扑般的恐怖凶性!一种洞穿一切、漠视生死的冰冷!一种……属于绝世凶人的、刻入骨血的、睥睨一切的倨傲!

这目光,穿透跳跃的温暖火光,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如同两道无形的、淬了万年寒冰的标枪,带着冻结灵魂的威压和宣判般的意志,精准无比、毫无阻碍地,狠狠钉在了陈默的脸上!

陈默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被扼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彻底冻结!那目光带来的威压,比洞外最凛冽的风雪更刺骨,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千倍!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蜷缩,想要避开这如同实质般的、来自深渊的逼视,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彻底冻僵,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嘎嘣声。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在为这场无声的、生死之间的审判擂鼓助威。

吕布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阻塞痰音和血沫翻涌的咕噜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嘶吼。他似乎在积攒着穿透灵魂的最后力量,那支撑他抬头的脖颈肌肉因为用力而虬结贲起,青筋如同扭曲的虬龙在布满汗血污垢的皮肤下暴突。

终于,一个沙哑、破碎、仿佛两块被地狱烈焰反复煅烧、只剩下最坚硬最锋利棱角的玄铁在相互刮擦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刻入骨血灵魂深处的、睥睨天下的倨傲,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如同九霄惊雷般,从那干裂染血的唇间,重重地砸落在这死寂的洞穴之中:

“某……乃……九原……虓虎……吕奉先!”

九原虓虎!

吕奉先!

七个字,如同七道裹挟着塞外风沙、战场血腥、无边凶戾与绝世倨傲的惊雷,毫无保留地、重重地劈进陈默的脑海!瞬间将他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紧绷,都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无边无际、震耳欲聋的空白和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恐惧!

不是询问!不是试探!是宣告!是来自深渊边缘的、用生命和凶性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错乱章节催更!